利比亚的革命之路(二)

Posted: 4月 18, 2011 in 阿拉伯之春, 利比亚

 

 

(三)

我是在Benghazi光复的几天后到达该市的,当时整个城市还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中。人群汇聚在法院大厦外面,高呼着反卡扎菲的口号,路过的汽车则鸣笛庆祝。从光复后,已经下了好几天雨 —— 有反抗军认为这是一种天启 —— 现在,乌云散去,街道上一个个巨大的水洼中,倒映着繁星万点的地中海天空。但是,那些曾经战斗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就如同我从埃及边境进入利比亚,在开车行驶的9个小时里,经过的一个个战火过后的小城一样:建筑物表面弹痕密布,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警察局被烧得焦黑。滨海公路向着西南方向伸延,沿途上是在茶灰色土地上低矮丑陋的砖房组成的风景,其中间或能看到几座褪色的意大利殖民时期残余建筑物,除了被撕碎的支持卡扎菲的海报和无所不在的反卡扎菲海报,这里并没有太多的亮色与广告。在Katiba,一个年青人带着一个小孩徘徊其中,若有所思的盯着已经废弃的军营。有人告诉我,他们正在寻找在卡扎菲混乱的监狱系统里失踪的亲人。一位老人抓住我的胳膊,高呼到“以前,只有死人才有机会看到这里,现在,这里是我们的了。”

在整个利比亚东部,随着卡扎菲政权的倒台,由卡扎菲与其手下控制的军营和审讯室构成地下世界暴露在人们眼前。虽然示威者焚烧和摧毁其中的大部分:警察局,监狱,安全部门 —— 但是更多地下世界显现出来:对外安全部,内政部,国安部,情报部。

在到达Benghazi的第二天,我拜访了一位曾经的囚犯,28岁的豁牙男青年,Osama Makhzoum。他是一位失业的会计,受过良好的教育,对身边的腐败痛恨不已。而他同时也是2月15日,第一批示威者中的一员。他总是带着搞怪的,但是极具感染力的微笑。伴随着他那如同机关枪一样的语速是无穷无尽的奇闻轶事和笑话,就好像他有机会把10多年未说的话,要一吐为快。“真主保佑,以前利比亚人都不敢直接说卡扎菲的名字,现在他们却要与他作战了。”就在那天,我们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银色雷诺车穿街过巷时,他说到,“这可是件好事。”

Osama 5年前被关押的监狱,是Benghazi西部,离Katiba一英里多一栋迷宫似的建筑物。我们穿过布满深深的水洼的天井走向他以前的囚室。天井四周已经被熏得焦黑。“这里就是我被关进来时,他们搜走我皮带和鞋子的地方。”他说到,“被搜走的,还有我的手机。”囚室是个狭小黑暗的房间,只有5英尺宽7英尺长,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窗口。他告诉我,每当遇到下雨时,他和他的那床薄薄的棉布床垫就被浸泡在雨水中,而监狱看守只允许囚犯每天去一次洗手间。现在房间的一角还扔着一个污秽的金属碗,里面还有点腐败的食物。囚室的小门现在已经被打开,在室内的墙上还残留着曾经的囚徒留下的只言片语,“打到狗杂种卡扎菲”,“你现在在哪里,Ziyad al-Zawi”。Zawi是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一个臭名昭著的情报官员。Osama曾经蒙着头被他审讯过多次。最终他们认定Osama没有犯过任何罪行 —— Osama是在一次例行检查中被他们抓走的 —— 然后在没有表示任何歉意的情况下,释放了他。“那段经历改变了我。”Osama说到,“我成了反对派,我扔掉了手机卡,这样他们不能顺藤摸瓜抓到我的朋友。”说起来,他还算很幸运的得到了释放,他说到。他的大伯同样也是在例行检查中被抓到了Abu Salim监狱,最终成为了1996年被卡扎菲屠杀的约1200人中的一员。

那天晚些时候,Osama把我带到了Benghazi最主要的一个公墓,那是在该市西边一个宽广、布满灰尘的地区。其间密布的新坟构成了“烈士区”,这里埋葬着在前几周枪战中的逝者。很多新坟并没有墓碑。Osama告诉我,这是因为现在Benghazi物资短少。他把我带到了自己一位好友Zuhair al-Tuwaybi的墓前,Tuwaybi和他都是2月18日示威者中的一员,当便衣警察向他们开枪后,两位好友走散了,随后Tuwaybi当胸挨了一枪。Osama久久的凝视着新坟。最后他哽咽着走向公墓的大门,以隐藏他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Benghazi在很久以来就是抵御卡扎菲统治的堡垒。该市是利比亚东部行省Cyrenaica的首府。但是自由的代价非常昂贵。该市的街道破败,房屋老旧。无论是作为希腊人或者罗马人治下的港口,还在1911-1943的意大利占领期间,Benghazi人从来就有那么一点点的激进。当地人最自豪的历史是,在Omar al-Mukhtar的领导下反抗意大利的占领。这位利比亚的民族英雄在1931年被墨索里尼绞死。他的陵墓原本在Benghazi,离他出生的小村并不遥远的地方。但是卡扎菲故意把其陵墓搬迁到了该市的南部。从1970年代起,卡扎菲认为Benghazi人在阴谋推翻他,于是他开始了打压Benghazi的行动。他在公开场所吊死反抗者,任由曾经繁华一时的港口、街道、建筑,慢慢的荒芜。居民们说,卡扎菲命令把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接倒入市内淡水湖,弄得那附近的广场臭气连天。比起利比亚西部,利比亚东部地区有更多良田和石油储备。但是Benghazi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就算按照利比亚的标准,在Benghazi的失业率依然很高。贫民区的很多街道甚至没有铺柏油。在城市边缘的靠近沙漠的地区,只建了部分的房屋隐现其间。

Osama的家庭 —— 就如同很多Benghazi人一样 —— 对卡扎菲有长达几代的刻骨仇恨。他的爷爷曾经是一位富有的商人,最终其财产却被卡扎菲的准马克思主义经济警察洗劫一空。“在1984年的一天,我爷爷有一大船货被运到了Benghazi港口。”Osama告诉我,“革命委员会将所有的货物充公,然后在政府控制的市场上销售这些货物。我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在那天给气死了。”

Osama家原本拥有好几家公司和公寓楼。但是从1970年代开始,卡扎菲开始实施来自于他“绿皮书”的一种理论,“al bayt li sakinihi”,翻译过来就是,“谁住谁拥有。”政府查封了很多的私人房产,将它们分给那些正在租赁或者使用这些房产的人。原本的租户抢走了Osama家的房产,而革命委员会又夺走了他们的公司。我遇到的一位Benghazi商人,带着哭泣对我描述到他是如何被关押了几个月,其间备受虐待,而卡扎菲的手下则搜查他的账簿,试图找到任何可以定罪的依据。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从那以后,我们非常低调。”那位商人这样对我说到。

卡扎菲并非一开始就是个狂人。当他和他的战友们在1969年推翻利比亚孱弱的王室时,他们认为自己是阿拉伯世界新一代的保护人,如同埃及的纳赛尔一样。卡扎菲誓言社会公正,恢复阿拉伯社会的骄傲,利用利比亚丰富的石油资产发展这个国家。很多带着仇恨谈论着卡扎菲统治的人,同时告诉我,一开始他们是从心底支持卡扎菲的,甚至在1969年政变后,走上街支持这位英俊、年轻的军官。但是仅仅几年之后,伴随着他治理国家中经受的挫折越来越多,卡扎菲的救世主情节和暴力倾向越来越明显。今年早些时间,就在埃及和突尼斯的阿拉伯之春运动越演越烈之时,卡扎菲再次重演了他的再分配政策。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突然现身利比亚国家电视台,怂恿穷人去占据Benghazi市内已经快修好的中产阶级公寓楼。这些公寓楼已经预售,而原本的房主则怒气冲天。就在穷人们响应卡扎菲的号召如潮水般涌入公寓楼时,暴力冲突四起。看起来,卡扎菲似乎想用这样的冲突,转移人们示威游行的意愿。

卡扎菲的“绿皮书”表面上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和谐社会,其中没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弊病,人民自己管理自己。事实上,所有的好处都进了革命委员会高层们的腰包里。这些官员形成了卡扎菲“妄想共和国”里的未公开的权贵阶级。

基本上利比亚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人是谁和他们住处。就在我坐车穿过Benghazi市中心时,我注意到一个居民区里有栋被烧焦的建筑物。我问到,那是不是个警察局。“不是的”Osama 说到,“那是Huda的家”。他介绍到,Huda bin Amer曾经是Benghazi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也是卡扎菲最为凶残的女副官。她因为1984年在公开场所吊死多位预谋刺杀卡扎菲的抵抗份子,而开始崭露头角。有传说,当吊索上一位濒死者的还在挣扎之时,Huda —— 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 冲了过去,抓住他的双腿往下拉,这样绞刑就不会拖得太长。没有知道这个传说出自何处,但是该传说流传广泛,最终还成为了她的一个公开标识。她的恶名还来自于一句她的名言,“我们不想和任何人谈判,我们只想在广场上吊死他们。”就在2月初革命开始之际,Huda飞离了Benghazi,现在有传言她和卡扎菲一起呆在Tripoli。

就算是穷人,看起来也没有从卡扎菲的马克思主义口号中得到更多。Osama 驾车把我载到一个叫Sirti的贫民区。这里的泥路上污水四溅,建筑物则摇摇欲坠。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了2003年美军攻陷伊拉克巴士拉后,所见到的该城最糟糕的地区。就算是在Benghazi较为富裕的地区,都没有能够工作的排污系统。很多家庭要自己修建污水处理池。

等我们再次回到路上,经过了Benghazi大剧院,有人在其墙上用大大的字体写着,“卡扎菲,表演结束了。”而谈到卡扎菲弄出来的那个革命日历,Osama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一月变成了Ayannar(意为 火炬在哪里?),四月变成了al-Tayr(意为 鸟群),八月变成了Hannibal(就是那位著名的迦太基将军名)。Osama背出了12个月的新名字,尽管普通利比亚民众都无法接受这些东西,但是甚至像商店和大使馆这样普遍使用的名词,都被卡扎菲的民粹主义新名词给代替了。随着他历数着越来越多卡扎菲疯狂的怪癖,Osama也变得越来越生气,就像他刚刚才发现卡扎菲的无耻一样:自视为非洲的“王中之王”;作秀一般的奇装异服和长篇大论;关于要改变古兰经里面词语的奇怪演说。

“我们都问过自己,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他说到,“那个家伙到底是谁?你听到他的演讲,你真能相信他是个正常人?他的某些说法听起来就是个异教徒的言论。我,我认为他是个疯子或者是嗑药嗑多了。你可以看看电视,他能够声嘶力竭的一口气说75分钟,他的演讲无所不包 —— 巫术、健康、宗教、政治,但是没有一句话是有点用处的!”

随后,我试着向他问更多关于卡扎菲的问题,Osama带着搞怪的笑容对我说道,“不要试着了解我们,我们甚至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我遇到的其他利比亚人都展现出来同样的愤怒,就如同卡扎菲政权的被推翻,也改变了他们对所有事情的看法。被监控的那种恐惧 —— 以前这是在利比亚社会中广泛存在 —— 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人们能够展现那些曾经深埋在自己心底的感受。一位商人提到了一部曾经于几年前在国营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该节目里,卡扎菲排在人群中等待申请房贷。当卡扎菲最终排到了银行窗口,他又放弃办理房贷。“他哪里来的这么厚的脸皮来作秀?”这位商人说到,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睁得大大的,“他真的以为,人民会相信他这个独裁者需要排队申请房贷?”

卡扎菲及其家庭的所作所为更是激起民众更大的愤怒。就在Benghazi城边的机场附近,反抗军战士们带领Osama和我去参观了卡扎菲的别墅。别墅就像刚刚被飓风吹过一样。四处都是玻璃碎片,被拔出的植物,打断的椅子和血迹散落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就在Benghazi光复以前,卡扎菲的手下坐飞机离开了这里。而现在,在透过高耸的天花板照下来的温暖午后阳光中,这个别墅显得空旷而安静:这就是卡扎菲曾经的神秘住宅。

“这是他和情妇生活的地方。”一个士兵说到。

他带着我们走进了主卧室,那里成堆的色彩艳丽的女性服装散落在地毯上。其间还可以看到散落的药瓶,扑克牌,香水瓶和香烟。在主卧室的另外一头,是一张大床。床头的雕刻包金,床上则是丝绸床垫。士兵们和我一样带着震惊的看着主卧室。在2月21日Benghazi 光复前,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有机会看到这一切。这再次让我想起了2003年我在伊拉克见到的:乌代与俄罗斯妓女一起开嗑药派对的豪华别墅,别墅外的笼子里还生活着作为宠物饲养的狮子。但是在这里,在Benghazi,这里让人感到更为神秘。卡扎菲还在Tripoli掌握着权力,那些逃离这个别墅的人,也许,还在和他一起战斗。没有任何证人能够证明,谁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或者干过什么。只有一件事非常明确:在看守们离开别墅时,将其洗劫一空,而后来的反抗军又再次洗掠一番。

“他们在这里枪毙了两个人。”一个士兵说,“跟我来。”

他带着我们从门厅走进了一个带桌子的办公室。在办公室的长沙发白色的衬垫上有块干涸的血迹。办公椅上也是血迹斑斑。是卡扎菲的手下因为叛变而被杀死?是准备逃走还是要加入反抗军?这两个人是同时向对方开枪的吗?没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每个人都确信Al Saadi el-Qaddafi曾经住在这里。为人放荡的Saadi是卡扎菲的第三个儿子,在2月17日革命爆发时,他就在Benghazi,当时他还在国营电台上警告起义的Benghazi市民要等待他的报复。很快他就飞回了Tripoli,并出现在支持政府的集会中。

“他就是那个想踢职业足球的家伙。”一个士兵轻蔑的说道。Saadi在意大利联赛混过几天,但是他基本上没有机会出场,并且被认为是个小丑。他更为出名的是,在欧洲的旅馆里一掷千金开办的那些放纵的宴会。后来他又摇身一变成了利比亚政府的商务代表,到处兜售着利比亚沿岸自由贸易区的计划。

士兵们还向我展示了机场不远处两辆带装甲的豪车,这里离别墅并不遥远,显然是Saadi最后的逃离之地。其中一辆是黑色宝马轿车,驾驶室的一侧弹痕累累,被击碎的玻璃都变成了齑粉。另外一辆黑色的SUV停靠在旁边,同样弹洞密布。车门被打开了,士兵们和年轻人们凝视着黑色的真皮后座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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